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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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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月,驕陽似火。

西桐城的太陽是真正的火,明亮的。炙熱的。不留一絲餘地的烤著大地。萬裏碧空如洗。片雲不曾偶過。偌大的天空只掛著一輪烈日,白晃晃的光線把城裏城外照了個纖毫畢現。西桐城外有一條古道,離城門五裏的道旁。有一棵老梧桐,梧桐下設著一個茶鋪。茶鋪的一邊是護城河。河是駢江的支流。水流湍急,時近八月。水勢更是飽滿,激流的河水像是群馬奔騰。

茶鋪的三個大棚下,有四十來個過客。有腰畔懸劍的江湖客。也有走南闖北的商賈,誰也不願在七月的午時趕路,就停在了這古道驕陽的唯一陰影下。乘一回涼,飲一壺茶。說兩則逸事趣聞,聊以一笑。等日頭涼了,茶鋪下的人漸漸散了。這些笑談就跟隨各人散入九州南北。

“江猴兒,今兒個你給我們說一段什麽?”左邊茶棚下坐著一個勁裝漢子高聲對著梧桐樹下喊。梧桐綠蔭。蓬蓬如傘,樹下站著兩個人。一個虎目虬髯的佩刀客,一個精靈乖巧的十六、七歲的少年。那少年聽到茶棚中高喊,咧嘴一笑,手腳並用,“呼哧”一下竄上梧桐的高枝,他單手勾著枝丫,在那茂密的叢葉中轉了個圈,一躍而上,又跳高幾分,盤腿坐上了橫側伸出的樹枝上。這一串動作靈活自如,宛似林中一只野猴,惹來茶棚中一片轟然叫好。

江猴兒作勢伸了個懶腰,笑嘻嘻地看著棚中飲茶的眾人,道:“各位都是南北往來、見多識廣的人,我小猴兒不敢在大夥面前獻醜,只是近日聽得一個傳聞,想說給大夥聽聽,聊以一笑。”他停頓一下,看到棚下的眾人都把註意力投向此處,心中不由滿意,續道,“今年四月昆州異姓王杜震杜王爺薨逝了,才過三月,駢江上游連降了近一月的暴雨,雨勢不停,昆州一帶地面和河床坡度陡峭,急劇漲落已成洪流,淹了不下百頃良田,眼看就是一場水患。昆州之難,為何如此之多,大家可知道緣由?”

茶鋪內一時安靜,日光似乎更烈了,左首棚下的一個略有發福的中年男子抹了抹額上的汗,開口道:“是不是有傳聞說是杜王爺去了,昆州星象異動,天狼星再起?”

眾人驚奇,有人開口問:“天狼星再起是什麽意思?”

枝頭上的江猴兒接口道:“天狼星起,昭狼明,破軍也隱約出現,傳聞月前昆州星象異動,大兇之兆。”茶鋪中的眾人聽到這已然明白,嘩然出聲,議論紛紛。

“聽說杜王爺的三個兒子中死了兩個,現在他老人家自己也走了,只剩下杜三郎,這昆州……真是有難了啊!”

“水患成禍,昆州良田被淹,也不見朝廷派人來管,我一路過來,看見那裏死了好多人……唉!”

“杜三郎那種好色之徒也要繼承爵位?這還有天理嗎?”

眾人各自三兩句,不勝唏噓,感慨良多。那樹上的江猴兒看著,搔搔腦門,道:“這天狼星起,我朝也不過遇第二次。”

“難道以前還遇到過?”座上有個粗嗓子脫口問。

“百年前就曾遇過,”江猴兒剛才起了個興,此刻才說回了正題,“百年前,玉督之圍,弩王耶歷二十萬雄兵圍困督城,就曾有天狼星起……”他所說的,是啟陵百年前與弩族一戰,此戰以少對多,居然據守孤城長達二十三天,常為百姓津津樂道。民間戲曲也廣為流傳。如此盛夏,聽那江猴兒說起這個故事,眾人於棚下乘涼倒也有了幾分趣味,便靜靜聽他講述。

古道上,忽而傳來若有若無的鈴聲,“的鈴的鈴”地輕響,細碎的聲音,仿佛從另一個空間傳來。茶鋪的小二先聽到了這陣輕鈴,往古道上張望,遠處果然來了一輛輕便的馬車。

這麽熱的天,居然有人在日頭下趕路?他心裏這麽想著,站起身來張望。駕馬人用馬鞭抽打著馬,塵土飛揚,馬車飛馳而來。小二等出了一身汗,那馬車就停在了茶鋪後的古道上。

小二誕了笑臉,正要迎上前,那駕馬之人跳了下來,竟是一個垂髫童子,模樣乖巧,眼睛靈動,他從馬車上跳下,口中不停呼喊著:“有茶鋪,太好了,熱死我了啊!”飛奔至小二面前,小二招呼道:“客官……”那童子不等他話說完,搶過他手中的茶壺,對準口中一陣猛灌。

小二苦笑,轉頭去看馬車,車簾卷起,兩個公子模樣的人跨下車。他心想,這才是正主。再次端起笑臉走過去,走近了,微微一怔。來得兩人都只有十七、八歲的模樣。當前的一人,身著翠色衣裳,身形纖細,膚質白皙,宛若初雪,勾著笑,笑如彎月。而另一個公子腰懸長劍,劍鞘透著青蒼冷光,相貌清俊,眸黑如夜,其容貌之端麗,令人見之驚艷難忘。

“兩位客官請到小鋪去歇息一下吧,喝口涼茶,解解暑。”小二猜測對方身份非富即貴,尤其恭謙有禮。

那趕車的童子剛喝完一壺茶,回過頭來:“是啊,我們休息一下吧。”那樣的態度,完全不像一個下人。

“你看,惡仆欺主!”那翠衣公子開口,“當初他師父不要他,求著我們一路把他帶上,現在他卻只顧自己喝茶,把我們撂在一邊。”

那童子聽到這句話,立刻就嚷:“才不是我師父不要我,他讓我跟著你們歷練,你……你居然把我當仆人。”他不知是因天氣炎熱還是因為氣惱,漲紅了一張臉。

“咦?你師父可是說你手腳靈活,當作小廝來使最適合不過了。”翠衣公子做出驚訝狀,仿佛那是天經地義的一般。

“那是我師父的客氣話!”幾乎是吼出聲,童子咬牙。隨即發現對方的眼中濃濃笑意,仿佛等著看他怒氣的表情,那分明是捉弄。又來了,又來了!這十幾日來,吃夠了這種笑容的苦,他頓時感到氣餒。轉頭對小二道:“我們等過了日頭再上路,你快上兩壺涼茶。”

梧桐下三個大棚,兩個離樹近的已經坐滿了人,他們三人就選在了最偏的一桌。剛落座,就聽到眾人一陣拍掌叫好。那童子擡頭看,江猴兒剛好說到了興頭上,在樹枝上一個翻身,嬴得眾人喝彩。

“……督城只有兩萬人馬,卻守了二十三日,弩王這才發現城上的樓夫人,你們想啊,本來大好的基業就被一個女人給破壞了,他哪能不怒,便舉起手中的箭,一箭射向城樓上的樓夫人。諸位猜一猜,那箭射沒射中?”江猴兒隨意地坐在樹杈上,一邊點頭晃腦地問棚下飲茶的眾人。

“那樓夫人是巾幗英雄,更是傾國傾城的美人,那弩王又不是瞎子,怎麽忍心射她,我看啊,那箭準是射偏了。”一個褐色布衣的大漢剛喝下一口茶,聽到這個問題,搶著出聲。眾人聽了,覺得那大漢言語雖略過粗鄙,話裏卻很有道理,正如自己心裏所想,不由都嘩然一笑。

童子聽到這裏,把視線收了回來,輕哼出聲:“無知……”翠衣公子聽了,淡淡道:“難道你知道這後面的事?”

“那是自然,我可是宗錄堂……”話剛出口,他忽而警覺,盯著對方,“你又想套我的話。”原來這個伶俐的童子就是宗錄堂青衣長老的徒弟小柯。

那翠衣公子打扮的正是舒儀,她看著梧桐樹蔭,頭也不回,奚道:“我看你也是不知道的,這早已是百年前的事了,如果你師父來說,我還信些。”

小柯沈下臉,悶悶的,抓了抓頭發,他性子直爽,最耐不得激,表情一向表露在臉上,舒儀註意到這一點,偏不理睬,不一會兒,小柯已是忍不住了,低聲道:“這個典故,每個宗錄堂的弟子都是知道的。”舒儀漫不經心地回頭:“哦?”舒軒靜坐一旁,對於兩人的對話似乎並不在意,清俊的面容上冷漠如雪。

小柯看看舒儀,再看看舒軒。一種被忽視的氣憤湧上心頭:“我當然知道。弩王盛怒之下,一箭射出,哪有不中的道理。當時雖有眾將領,軍師在側,但都在註意援軍的動向,沒有人堪到城下的異狀,就算註意到了,又有誰能比箭快,那一箭,確實射中了樓夫人。”

舒儀淺笑:“這麽說,那樓夫人就死在城樓上了?”

“沒有,”小二送來了兩壺涼茶,小柯忙給自己倒上滿滿一杯,這才又道,“也許是弩王不自覺地留了幾分餘地,樓夫人中了箭,卻沒有死,只是受了重傷。當時樓相爺正在援軍之中,看到這一幕,傷心欲狂,等弩王退了兵,樓相爺派人到處找名醫名藥要醫治夫人,後來大軍交戰,相爺怕以前的政敵前來加害,帶著夫人消失在朝野,那之後幾年,他就在民間經營藥材,順便打理消息脈絡。”

舒儀呷一口涼茶,望著說完故事的小柯說道:“這就是‘宗錄堂’的由來吧,本來為了探聽消息和藥材,經過百年的壯大,成了如今的獨門宗派。聽說宗錄堂是由一個叫杜三娘的女子創立,百年前那位樓夫人身邊,不就有一個叫三娘的嗎?”她眸中沈澱了些什麽,隱約有些深沈,緩緩道,“所以,每一個宗錄堂的弟子都知道這個典故。”

手中握著茶碗,小柯幾乎要從凳上跳起身來,忽而有些窘迫,半晌,才又訥訥道:“你怎麽知道?”

“我猜的。”舒儀皮皮地笑。

刺眼的陽光透過茶棚的縫隙照進來,在茶水間映蕩出一層光彩,小柯避開眼,無奈德摸摸鼻子,對舒儀的話半信半疑。

茶棚外的故事也講完了,眾人一致叫好。舒軒忽而微微凝神,眉峰悄悄一挑,轉頭向左看,茶鋪分成了三個大棚,左邊的大棚最靠近護城河,時有微風陣陣,此刻坐滿了人。舒軒視線掃去,從棚中站起一個人,向著三人的方向走來。來人是個老者,身著雪色綢袍,意態閑雅,像一個富貴中人。

“三位……是隆州沈閥的公子小姐嗎?”那老者緩步走到桌前,笑容滿面,不落痕跡地打量了三人,開口道。

小柯猛地擡頭,疑惑著正想搖頭。一旁的舒儀卻搶先一步作出了反應,她輕輕“咦——”了一聲,面上有些驚訝。這個細微的動作當然沒有逃過老者的眼眸,他想當然地把這視做承認。

自三人在茶鋪出現起,他就暗暗猜測他們的身份。沈氏是隆州的大姓,列屬門閥。論權勢,天下以舒閥,劉閥為首,若論錢財,便以沈姓為最。世人稱之為“隆州雖富,七分沈門”。沈閥中有個公子沈璧,弱冠之齡,俊美無暇,是以美聞名於天下的男子。適才見舒軒步入茶鋪,他不由想起這沈璧公子,再細看三人衣著,都是上等杭羅,配上此時此地,更加確定心中所想。

“聽聞沈閥家主與杜王爺交情頗深,王爺薨逝,寧遠小侯爺承襲爵位,想三位從隆州方向而來,必然是給小侯爺去賀喜的吧。”他笑紋層層漾開,面相慈善,極易讓人產生好感。

“請坐,”舒儀伸手做了個邀請的姿勢,唇角含著輕笑,“先生眼力真好。”她含糊地誇獎了一句,卻對身份只字不提。

舒軒淡淡看了老者一眼,微垂下頭,喝著涼茶,聽到舒儀的話語,並不驚訝,嘴角微弧,多了些笑意。小柯卻在一旁不以為然,撇了撇嘴。

“看三位的神色,似乎還不知道那件事。”老者壓低聲音道。

眼瞳亮起,舒儀問道:“不知先生指哪件事?”

“就在昆州境內,寧遠侯在趕往永樂城的途中,被流寇劫殺,隨行二百餘人盡皆喪命……”

小柯正一口涼茶嗆在喉中,瞪大雙眼:“流寇?昆州有流寇?還劫殺了寧遠侯?”——他跟隨青衣多年,耳濡目染,對天下形勢有所了解。灝帝在位時,昆州地界物產豐富,但人口卻不多,多有土地荒蕪,遂成曠土。後來淮帝繼位,令周圍諸州的無田可耕的百姓遷入昆州,並減免稅賦,均租,每歲十分減其三,短短十年,昆州已經成為啟陵的富饒之地,後有盜匪出沒,異姓王杜震鎮守昆州,百廢俱興,百姓安樂,多年來一直為南方樂土。如今,怎麽會有流寇,居然還劫殺了杜老王爺的三子,這簡直匪夷所思。

老者長嘆一聲:“今年入夏以來,昆州連連暴雨,竟有十數日未停,駢江大堤決口,釀成水患,多有良田被淹,杜老王爺不在了,昆州何人能作主?無路可走,覃鄉聚集一群流寇。杜老王爺雖好,但是寧遠小侯爺的名聲可真不怎麽樣,那群流寇自稱為民請命,三日前,在昆州邊界前去劫殺小侯爺。”

小柯“呀——”地一聲低呼,轉而去看舒儀、舒軒。

舒軒本是低垂著眉眼,此刻擡起,面色平靜,問那老者:“剛才先生說,寧遠侯隨行兩百餘人皆喪命,那小侯爺到底是生是死呢?”他語音略過低沈,平淡有禮,卻在擡頭的一瞬,眸底鋒芒凸顯,掃過老者周身,老者不由一顫。

“公子真是聰明人,一問就問到點子上了。說起這件事,還真是奇怪,寧遠小侯爺隨行之人全都斃命,他卻逃過一死,被覃鄉縣令給救了,雖受了些傷,卻無性命之虞。”

“哦?”舒儀訝然,“寧遠侯真這麽好運?”

“呵呵……也許是各人有命吧!”老者回答,他一邊低笑著一邊仔細觀察桌上三人的表情,小柯皺著小臉,若有所思的樣子,舒儀只是略表示了一下吃驚,隨即又笑盈盈的,舒軒低垂著眼簾——三人之中,最讓老者感到不安的就是這個俊秀的少年,他閱人無數,已培養出一種觀人的直覺。而這個少年給他的感覺,如同一把放在鞘中的寒劍,不由地心生敬畏。

“那麽諸位還要前去恭賀寧遠侯嗎?”他舔舔幹燥的嘴唇,突兀地問道。

“那是當然啦,聽先生這麽一說,我們更應該前去恭賀小侯爺死裏逃生,洪福齊天了。”舒儀坦然望著老者,笑中似乎別有含義。

“老朽不才,在這裏等沈閥中人已有幾日了,受人所托,前來傳一句話,請沈閥不要支持寧遠侯,就此轉頭回隆州去吧。”老者態度謙恭,語氣卻甚篤。三人一怔,小柯面色古怪,想笑終是沒笑出來。

“受人所托,莫非是這兩人?”舒儀指向老者身後。剛才還在說著故事的江猴兒笑嘻嘻地向他們走來,身邊跟著一個虬髯大漢,雙目炯炯有神。兩人走近了,站在老者的身後。

“正是他們。”老者點頭,露出一絲可稱之為慈祥的笑容。

“沈閥的公子小姐,小猴兒奉命在此等候多時了。”江猴兒眼神明亮,透著一股子機靈勁,他拱手作揖,說道,“奉了大首領之命,請諸位回去吧。大首領說,寧遠侯好色貪婪,昆州水患,百姓受苦,他一路東遷,窮奢極欲,世所共憤,更有甚者,居然強占那些受難離鄉的苦命女子。昆州水患是毒,寧遠侯之毒卻更甚,為了昆州百姓,也決不能把昆州交給寧遠侯。”

他們居然是流寇的同黨!這個念頭從三人的腦中一閃而過。小柯一時間說不出話。舒儀霍然擡首,常帶著笑的臉難得顯出肅然之色:“是,小兄弟的大首領說的極是!”

這下輪到老者和江猴兒一臉驚詫,就是那未曾吭聲的虬髯客也不禁側目相對。老者尤其詫然——事情怎麽如此順利,這種順利來的如此突然,簡直有些匪夷所思,沈閥的人都這麽好說話的嗎?他作勢清了清喉,猶豫著問道:“那小姐公子是要就此轉向回隆洲了?”

“哎?我們為什麽要回隆州?”舒儀睨視三人,笑的狡黠,眉眼舒展開。

“剛才可是小姐同意了我們的建議……”江猴兒急道。

“你們的建議是對沈閥,”舒儀喝下杯中最後一口涼茶,“我們三個,沒有一個姓沈。”

“什麽?”老者乍然變色,乍白乍青,“你這是在戲耍我們嗎?”他用力一拍桌面,站在身後的虬髯大漢雙目圓睜,犀利如刀的視線射向三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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